童年时在故乡,因为狗没有看好家,我踹过狗肚子;鸡不爱下蛋了,我用柳条捅过鸡屁股;猪对我采的野菜挑三拣四,我会掐断它一顿主食儿,饿得它嗷嗷直叫。这些行为若是被姥姥发现了,会遭到她的责备,她惯常说的是,瞧瞧人家的眼睛多清亮哇,怪可怜人的,可不许欺负不会说话的哇。“人家”二字,说明了姥姥把小动物看做了人类一族。
也的确啊,狗再犯浑,从不咬主人,哪怕它挨了主人的揍,呜呜哀叫的时候,满眼还是忠诚;牛马犯懒,车把式抽它鞭子时,也没见它们回击,虽说它们的蹄子,比拳击运动员的拳头力道都大,可以打得你满地找牙。吃了鞭子的牛马不吭不哈,照例为人卖命。
鸡鸭鹅狗猫,牛马猪羊驴,这是家畜世界的生灵,与人类相生相伴。它们生活在居民区,不愁温饱。而游荡在山林的野生动物,一切靠自己,不乏冻死饿死的。野生动物时常与人类遭逢,比如春天耕田的人遇见狼,夏季锄草的人遇见蛇,秋季采山的人遇见熊或犴,冬天拉烧柴的人遇见狍子和雪兔。这样的遇见,不都是美好,有时农人被毒蛇咬了,采山的被熊袭击了,就会带来灾祸。常窜入居民区的野生动物是黄鼠狼,我们叫它“黄皮子”,它的目标是鸡舍,这家伙嗜血成性,通常只喝鸡血不吃肉,有时一夜能掐死一群鸡。因它身体能释放一种奇怪的气味,有时致人迷幻,说胡话或眩晕,人们畏惧,所以黄鼠狼作孽,主人驱赶它时,还得先赔不是,说着乞求的话。
我来哈尔滨生活三十年了,进了钢筋水泥的丛林,与家畜和野生动物照面的机会,无疑就少了。去年因出版了以哈尔滨为背景的长篇《烟火漫卷》,其中写到一只雀鹰,有好奇的读者问我,在哈尔滨户外真能看见鹰吗?在大多数人心目中,它出现在城市,一定是在动物园中,翅膀都是僵硬的,这也勾起了我对这座城生灵的回忆,它们无疑是人间烟火的一种。
先说马吧。我初来哈尔滨,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商品房还没兴起,老式住宅楼的楼道,成了居民们越冬蔬菜的公共储藏间。每到深秋,从郊县来哈尔滨卖秋菜的马车就来了。它们停靠在各居民小区入口或是菜市场的十字街头,售卖土豆、大葱、萝卜和大白菜。一车秋菜若是一天卖不完,马就要和主人在城里过夜。霜降之后的哈尔滨很冷了,夜里气温常降至零下,卖菜的裹着棉大衣蜷缩在马车的秋菜上,而马习惯站着睡,所以若是清晨起得早,常见马凝然不动垂立着,像是城市的守卫,而它蹄子旁的水洼,有时凝结了薄冰,朝晖映在其上,仿佛大地做了一份煎蛋,给承受了一夜霜露的他们,奉献了一份早餐。有了冬储菜,哈尔滨人对从西伯利亚长驱入境的寒流,就有温暖的把握了。我虽一个人生活,但自那时起,也养成习惯,买上十几棵大白菜,腌一小缸酸菜,在雪花飘舞时分,让五花肉和酸菜在灶上炽热相逢,让荤素开启冬日的二重唱。能在北风呼号时分,吃上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,是哈尔滨人的快意时刻。
近年进城卖秋菜的,多是农用机动车了,但马车并未消失,马的眼神和步态一如从前,它载着的越冬蔬菜也一如从前,虽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,蔬菜摊四季都是春天的花园,姹紫嫣红的,但哈尔滨人还是会买些耐储的菜,留待冬天。所以我在《烟火漫卷》中,很自然写到一对郊县的农民夫妇,赶着马车进城卖秋菜,马车撞伤了女主人公黄娥,引发了一串故事。
除了马,我印象深的还有江鸥。刚来哈尔滨时青春飞扬,我常在夏日傍晚去松花江畔看落日,江鸥在水面飞起落下,白色的羽翼被夕阳映照成金色,仿佛它们是一群来自天堂的鸟儿,总能拨动年轻的心,给人以美的遐想,它们是松花江永不沉落的珍珠。
本世纪初,哈尔滨养猫狗的市民多了起来。像我这样在山镇长大的孩子,对饱食终日的宠物,很难喜欢起来,因为在故乡与我们相伴的狗,是要看家护院的,而猫得守卫粮仓不遭鼠患。城里的宠物狗,常穿着花背心和棉袜子与主人遛街,而它们肆意便溺时,少见有公德心的主人,拾捡爱犬粪便,所以我在小区散步时习惯低着头,生怕踩上这样的“地雷”。做宠物必然有失宠之时,碰到无良的主子,当它们老了,病了,或者新宠出现,就有惨遭遗弃的,所以流浪的猫狗近年多了起来。《烟火漫卷》中写到流浪猫,源自我曾在南岗居所楼下的花坛,遇见的一只白色流浪猫,它又老又脏,肚子是塌的,常到垃圾堆找吃的。我买了猫粮,散步时会在丁香树丛的一块大石头上,撒上一些,渐渐地它也认得我,见着我会停下看一眼,有时还撒娇似的,躺倒打个滚。因为我不常在南岗住,一袋猫粮大半年还没撒完。就在那年初冬,一场小雪后,我又回南岗住,想着天冷了,流浪猫一定找温暖的窝去了,所以傍晚散步也没带猫粮。未料到一踏入花坛小径,就见干枯的丁香树下它的尸骸。它侧身躺着,瘦得肚子仿佛没了,就像一块消融着的雪。我喊来小区保安,他说前两天还见它窜来窜去呢,咋说死就死了?他说不可能是饿死的,因为那段时间小区的住户常喂它,看来它是冻死的。我给了保安一点钱,请他拿把锹,把它埋了。从那以后走在花园小径,总觉良心不安。在《烟火漫卷》中,我让榆樱院中的两只流浪猫,一只为雀鹰殉死,另一只离开了榆樱院,再度流浪。
而《烟火漫卷》中的雀鹰,我在《后记》已交待过,它确实是有原型的。我曾在一家商业银行铺设塑胶跑道的工地,看见过一只深陷塑胶泥潭的燕子,它死时翅膀张开,可以想见它在生命的最后一息,多想挣离大地,飞回天空!而四年前搬到群力新居的次日,新年的早晨,我在北阳台的窗外发现了一只鹰!
鹰来到一座城市,一定带着我们不知道的气流,不知道的风云,不知道的迷失,不知道的它所经历的山林草原,峭壁悬崖,以及属于它的勇敢和怯懦,伤痛与离别。我将这只梦幻般出现又消失的鹰,和那只葬身塑胶跑道的燕子,合二为一,在《烟火漫卷》中放飞了一只雀鹰。我让它蜷伏在跨越湿地公园的阳明滩大桥的栏杆上,这样开“爱心护送”车的刘建国载着翁子安经过时,就能遇见它,从而有了雀鹰在榆樱院的故事。
城市的生灵在黎明与黑夜之间,始终静静地唱着生命的歌谣。去年九月王蒙先生来黑龙江省政协,做关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专题报告,会后我陪先生一行游览太阳岛公园的湿地。由于去秋雨水大,湿地小路已成小河,电瓶车缓缓而行时,车轱辘都被淹了,感觉是乘船。车行不久,先见一只灰鹤从灌木丛飞起,像青衣抛出的一条华丽水袖,惊艳一车人,还没等我们把视线从它身上转移,又有一双白鹤飞起,在车头前方蹁跹起舞,大秀恩爱。王蒙先生慨叹哈尔滨的生态环境太好了!我跟太阳岛公园管委会的同志开玩笑,说这不是安排的“秀”吧。他不无骄傲地说,你想安排的话,这些野鸟谁又会听你的呢!而这些涉禽类鸟——大自然的芭蕾舞演员们,很快被接下来的一条鱼抢了风头,一条寸长的银色鲫鱼,竟然从流水潺潺的路面,蹦上电瓶车!我们飞快拍下那条来到人群的鱼,见它还摆着尾,赶紧择了处丰泽的水面,把它放生了。
不期然现身的鹤,与跃上电瓶车的鲫鱼,以及去年秋天我在卧室发现的纱窗外匍匐的一只蝙蝠,似乎抹去了我之前在塑胶跑道看到的死去的燕子时,所留下的心理阴影。哈尔滨的生态环境,确实得到了极大改善。王勃《滕王阁序》中的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的至纯之境,似乎在那个时刻,从唐代曼妙地穿越到这座现代都城了。然而这种骄傲感没维持多久,候鸟迁徙的季节,我看到一则新闻,有只东方白鹳在南迁途中,在哈尔滨的呼兰区,倒挂在高压线上,被解救后已经死亡,而它的脚部,疑似有盗猎分子布设的猎夹。一只戴着镣铐追逐着温暖的东方白鹳,命绝于人类泯灭的良知,没有比这儿最深重的渊薮了!这太像我《候鸟的勇敢》的情节了,一只被盗猎者布设的超强力粘鸟胶所伤的东方白鹳,没有赶上季节迁徙的步伐,它与留下陪它的伴侣,伤愈后南飞,但时令已过,双双殒命于暴风雪中。别说这是它们的命运,当人心向下时,人性的黑暗,会埋葬这世上最不该埋葬的生灵。这样的埋葬多了,人类就岌岌可危了。
如果我们丧失了生灵的烟火,一座城就少了最动人的色彩。我们治理环境,更要拯救人心。只有生灵的烟火融入大地,一座城的人间烟火才是美的。(迟子建,系作家,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)